◎张树金

　　（一）

　　我当警察的第一天，也是个节日！

　　正当而立，春夏之交，学校组干科传开一则消息，公安局来了商调函，我要当警察了！那一刻，真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豪情满怀！想起了小时候欺负过我的亲人朋友同学的那个人，恨偷走我花了第一个月一半工资刚买回的夹克衫的那个贼——哼！扬眉吐气的日子来了。

　　但很快陷入了一场纠结。停薪留职到这家公司打工已将近一年，月薪是学校的五倍，出门办事要么派车要么打车报账，还安排在老板身边工作——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老板要组建自己的油轮公司，从上海南京一带将成品油运到重庆的加油站销售，免受火车车皮紧张之困。这可是老板亲自交办的任务，苦熬三个月到长江港航沿线调研，可行性方案终于做出来了，首期预计投入六千万元——在上世纪90年代，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公司的老同事说：“好小子，你有长江航运专业和人脉资源，老板不用你用谁？就等着拿年薪用大哥大配专车吧！”

　　几位科任老师说：“公安什么单位？权力机构，执法机构，公务员待遇，旱涝保收啊！有当老师的经历，拿到了本科文凭，又是中共党员，前途无量啊！”

　　学校领导就去留的有利和不利因素作了客观分析，说：“自己拿主意吧，想好了我就签字！”

　　几个同学在一块儿更是热闹开了：

　　“还犹豫什么呢？那身警服多威风，以后带我们到解放碑坝儿上混混不得怕欺负，打出租车怕是不得收钱哟！”

　　“当警察有什么好？24小时值班，人家过节你过关，天天超时，周周加班，打交道的都是社会上那些小混混，层次也太低了！”

　　我犯嘀咕：“农村娃到这大城市举目无亲，对公安工作一窍不通啊？”

　　“你傻呀？南巡讲话都没学吗？放着那么大的公司项目不做，有钱才是大哥大啊！”广东深圳的表哥力阻。

　　公安分局来初步接触的同志也提醒说：“当警察确实辛苦，有时还有生命危险，待遇也一般，纪律却也很严，但职业具有挑战性。”

　　没想到，这商调的选择竟是如此艰难！

　　（二）

　　去公安分局报到的当天，正好是五四青年节。步行一刻钟到石油路车站，早高峰，竟不好意思去挤公交上车了。好不容易坐在402电车上，又感觉好慢好慢。心想，这以后要不要打出租车呢？贵是贵点儿，说自己是警察，真可以不给钱？

　　政治处主任张志祥接待了我：“你当过老师，当过班主任，还是学校学生工作领导小组成员，能写新闻稿，是我们引进的人才啊！”

　　但心里的失落感其实从走进分局大门口就开始了。

　　正面一栋四层楼的老式木板房，右边一栋三层楼灰黑色砖混结构房，左边一栋有六层吧，全砖混结构的。三栋楼合围的小坝子不足学校一个篮球场大，压抑！跟宽敞明朗的教室、宽大舒适的田径场没法比。分局政治处三个主任合署办公，面积还不及我原来办公室的一半……

　　“没办法，解放碑周围房子都紧张，我们开干警大会都去对面的实验剧场或者更远的和平电影院租场地。”谈笑之间，主任吩咐工作人员开了一张两个指头宽的单子给我，“你去解放派出所报到吧。”

　　同学的话还真灵验了。步行在解放碑街头，看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凝视灯塔一般的人民解放纪念碑，打望川流不息的人群，心潮澎湃：这里，重庆的中心，我的地盘儿我做主，我的骄傲我自豪！

　　按照指点的方位，在离人民解放纪念碑大约两三百米处找到了来龙巷路口。只见狭窄的巷道两边，全是低矮的老旧房屋连成一排，一块印有重庆市公安局市中区分局解放碑派出所黑色字的吊牌悬挂在一面灰色墙体上，一道大门敞开着，无人进出。这是在等待拆迁的吧？我一边小心翼翼下着石梯坎，一边寻找我心目中解放碑派出所高大上的办公楼，却发现进入五四路的路段了。犹豫一下，又折返回来，梯坎旁边三尺宽的土台上有一老者，穿戴普通，面如包公，嘴里叼着点燃的香烟，坐在一把发黑破烂的藤椅上，旁若无人地看着报纸。椅子底下放有一个黄褐色的大水壶。

　　“同志，请问解放碑派出所在哪里？”我靠前，尽量用一个老师最文明的语言礼貌地询问。

　　“你没长眼睛啦！”他瞟了我一眼，凶巴巴甩出一句话，然后继续看报纸。

　　我顿时感到一种羞辱，却又不敢冒火，毕竟初来乍到。转身要进门去。“喂，你干啥子！”他几步冲过来，把我拉住，前后上下打量一番。未必我是贼？赶紧把字条给他。“啊，新来的嗦，进，进，进。”他黑脸变红脸，热情招呼我走进派出所值班室坐下来，又是递烟又是送热水又是解释，“外面有人闹事，全所出动，疏导交通去了，嘿嘿，留我这退休老头守门儿。”

　　我无语。报到当日，竟如此尴尬！

　　后来才知道，他老人家在解放碑坝儿上抓了一辈子扒手，职业病……

　　（三）

　　所长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一点半了，他招呼内勤给我办了简单的登记手续，发给我一张可以免费乘坐402电车上下班的公交卡。陆续返回的民警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大意是所长将一九十高龄的老太婆背到重医附二院，街道干部接走了两名残疾人，然后当机立断，强制带离为首的几个人，秩序很快恢复了。我听得似懂非懂，感觉是个局外人。一位女警走过来握住我的手，热情地说：“叫我孙姐吧，所长跟我说了，你管青年路，明天我带你下段开治保会去，段上居民会叫你张户籍的。”

　　我心里纳闷：管路？下段？治保会？张户籍？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一个小时去找青年路，原来正是我乘坐的402电车站停靠的终点站。以前有好多次从学校来解放碑逛街，在这里下车都没有在意这路牌。走进旁边一小面馆，点了二两小面，坐下来，摸摸钱包，手又放回去，趁老板娘过来收拾碗筷的时候，涩涩地说：“我是新来的张户籍。”“你？”她瞪大眼睛，摇摇头：“不是假的吧？我只知道朱户籍，吃面都是抢着付钱。”一句话说得我满脸通红，巴不得就地钻洞。

　　恰好孙姐来了，递给两块五毛，说我真是新来的派出所民警，就管这一段。老板娘笑容可掬，推开孙姐的手，“没穿警服，头一回来店里——算我请客。”孙姐跟她寒暄了几句，离开的时候又偷偷把钱放进了老板娘围腰的大口袋里。

　　“这青年路呀，是靠解放碑步行街最近的一条交通大通道，全市最大的百货公司加高档酒店就在旁边，人流车流物流大，扒窃盗窃犯罪突出，整个青年路街道两边的店堂门市都是我的责任区范围。户籍民警是派出所的最末梢的警种，直接面对老百姓服务的，也叫管段民警，跟北京的片儿警是一回事儿，办理户口，走访群众，检查安全，巡逻防控，还有警民关系，犯罪线索核查等等都是我们的工作……”孙姐一路说着来到了居委会简陋的办公室，从挎包里拿出厚厚的居民户口册和一个笔记本放小桌上。

　　看到治保会是一帮老年人在那里喋喋不休，顿时觉得当一个户籍民警太没意思了，大材小用。孙姐倒是特别来劲儿，一口一个大爷一口一声婆婆，夸奖提的意见好、工作抓得实、数据统得准，笑声不断，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打招呼，还自掏腰包买米买肉送给两位五保户（孤寡老人），说分局正在开展向大阳沟派出所学习、向大坪派出所周家凤周户籍学习的活动。

　　当晚所里安排集中清查行动，所长把我带到颐之时，我人生第一次在这家老牌餐馆吃了最好的汤包，知道了粥和稀饭的区别。清查行动结束已是凌晨一点多，他亲自开车送我回到河运学校临时居住点，车上，给我讲了派出所民警如何分工，讲了社区工作就得混个脸熟地熟情况熟，还说当晚集中清查“黄赌毒”的点就是依靠社区干部提供的线索，特别提醒打出租车，不准“冒皮皮”，说局里最近处分了好几个。

　　工作的第一天，竟五味杂陈！

　　只是没想到所长这么亲切。

　　（四）

　　心态很快稳定下来。在解放碑派出所干过户籍岗干过治安岗（刑侦），参与过当时市公安局最热门的公安基层基础改革试点综合组工作。一年后调回机关干公安宣传，有机会参与外出调研，起草的基层基础改革新方案上会通过。

　　有一天，张主任找我谈话说，经分局党委决定，安排到两路口派出所做副指导员（后改为教导员），协同党支部一班人抓分局新方案的试点！成就感简直不摆了。

　　报到的当晚在所里值第一个领导班。所长大哥下班时提醒我，如果遇到大事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换言之，就是我搞不懂搞不定的事情请所长来。他说得很真诚，我却理解成是对自己能力水平有限提拔过快的质疑。

　　白天平安无事。晚上七点开始，110转警来的纠纷不断，多半都是酒后滋事，打得头破血流。一直忙到深夜十二点半才消停。“今天轮到两路口著名三周（周渝周兵周祖贵）值班，保定没事，去休息吧，有事给您汇报。”我经不住值班民警的劝说，洗漱睡觉了。迷糊中，听到敲门声：“刚接到一个重要警情，有人正在交易毒品，手里可能有枪。”我心里咯噔一下，翻身而起，故作镇定，“走，前面带路。”身后传来子弹上膛咔嚓声响。

　　因为距离所里只有几百米，四人分两组隐蔽前行。到一转弯处，“三周”突然拦住我：“领导，您回去帮忙把值班室守到起，只有一个女民警和一个联防队员了，这边现场有我们三人足够了。”我明白他们的用意，把危险留给自己，勉强推搡了几下，我还是回到了所里。因为自己还没抓过毒贩，也没有使用过枪支……

　　真是越怕事越来。不到十分钟，接到报警，一出租房内发现一具女尸，高度腐烂，分局刑警队正赶往现场。

　　死人了，肯定是大事。给不给所长打电话？联防队员开车，我在车上纠结。

　　现场拉起了警戒带，刑警队长正在指挥现场勘验工作，夜色昏沉，看不清人脸，也没人跟我打招呼，有些不知所措，只有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儿，寒冬腊月冷得有些哆嗦。心想这人命关天的大事自然是刑警队的事，我出个场就行了。打电话给“三周”，那边已经安全进屋抓到人，没发现有枪。

　　放心了！我回到车上坐着。

　　现场勘验的民警陆续出来了。我转身寻找厕所，却被队长叫住了。“我们的工作做完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说完上车呼啸而去。

　　“什么情况？剩下的还有什么事？怎么做？谁来做？”我本能追上去几步，马上又停下来。这一问不是露馅了丢面子了吗？

　　但不问，能行吗？

　　“善后好像是该派出所负责。”联防队员提醒我。

　　毫不犹豫打电话给所长。“估计不是命案，而是非正常死亡，派出所要核查其身份，通知家属、街道、民政，移送到就近医院的停尸房，还有房间消毒，社会面稳控……”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

　　“三周”留下两人负责那边现场，“一周”赶过来处理这边善后事宜，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任职的第一天，竟如此难堪！

　　然后幡然醒悟：干公安，不可浮躁敷衍。没有真本事，难揽瓷器活儿！

　　弹指一挥间。2021年1月10日，中国人民警察迎来了第一个自己的节日，有了自己的旗帜，这是当年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无上荣光！如今，警察不仅有传统经验的积累，更有大数据赋能，但新的社会形态伴随新的犯罪形态和新的人际关系产生了，新冠病毒来了，新的挑战更大了！唯有牢记习总书记训词，把握忠诚、为民、善学、律己的主题。

　　此时此刻，分享自己从警的这段经历，只为共勉！

　　（作者系重庆市公安局南岸区分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