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树金

老母亲最疼爱的小孙儿结婚了，用水果蔬菜辣椒南瓜豇豆竹子和松树毛装点婚礼台和婚车，自然生态，可回收利用，婚礼仪式自编自演自己动手，名曰五谷丰登，红红火火。

老妈说，孙儿才二十六岁就那么懂事那么能干，还开了自己的婚庆公司，居然把老院子的东西搬到舞台上来了，娶了那么好的孙媳妇。老爸说，这叫低成本，高收益。

我第一次赶在年前回石柱县西沱镇老家，陪老父老母过大年喝喜酒。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侄儿送来的礼物——小两口六点去菜市场排队宰杀的一只新鲜土鸭，勾起了对老院子以及门前那条大河的奇妙留恋。

一场绵绵细雨，换来连续几天的阳光明媚，心情舒畅。

年三十早餐后，我独自一人，穿过层层疯长的芦苇，来到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条乡间小河边，寻找生我养我的老院子。

年迈的父母住进拆迁安置楼房已经多年，老妈说，她经常梦见自己还住在河边的老院子里。我也梦见过，还有周边十多个院子的山梁上，一棵接一棵形如巨伞的黄葛树。

那条河穿越石磨溪湿地公园的核心地带，紧贴西沱古镇的回水湾汇入长江。小时候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老院子旁边还有一条小河沟，所以习惯跟着大人们叫大河小河。

无意间，我惊动了河边一大群野鸭和白鹭，离我远远的就飞走了；河边几头水牛抬头看了看我，又埋头吃草；远处山坡悬崖上，一群羊慢悠悠地浪着；飞走的小鸟又很快飞回到我身旁，沿着河边叽叽喳喳继续嬉戏觅食。

因为大量土石方填埋，河堤比原来提高了许多，有了峡谷的轮廓。沿河走了一公里地，一条鱼虾也没看见，也不见跟我小时候一般大的放牛娃。在涵洞口遇见一位垂钓的老翁，居然就是赶牛人，交谈得知，他曾经住在河对岸那个老院子，比我大一个年级。

老翁不老，头发比我白得少。在他的帮助下，我重新确认了大河小河原来的流向和交叉口，又爬上高坡，确认了我们和他们两个老院子相对应的位置，还确认了去小学母校走过的那条小路的大体方位。只是不见当年过河的跳蹬石。

洪水冲刷过的杂物，紧贴在几棵粗壮的麻柳树腰间，树根裸露在外，悬空河岸边，像老院子里小名叫“佘驼背”的影子——原本一个英俊小伙儿因小时候爬树摔成了驼背，树干依然直立向上，顽强的生命力让人敬畏。

从白晃晃的河滩上随手捡起一块薄薄的褐色石块儿，弯下身子冲着涵洞口摔出去。水深面宽，石块儿飞出去好长一段，打出好多个“水漂”才沉下水里，童趣油然而生。

小时候，我们老院子门前那段河面沙石土松软，枯水季节，河床上到处是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小石头。放学回家，除了玩石头爬树滚铁环，玩水是第一位的。书包往沙滩一放，衣服脱得精光跳进河里打完水仗才回家。

只有佘驼背的老父亲每天起早摸黑，背着沉重的石头爬坡上坎一个多小时，卖给镇上一家石灰厂，为的是给儿子治病，这让佘驼背陪着我们多玩了不下十年，跟我成了好伙伴。

但上世纪六十年代，因为技术、地域、文化的差异，跳蹬石无法在沙土里生根，搭建一回被洪水冲走一回，夏天基本都是卷起裤管光着脚板过河。久而久之，跳蹬就靠我们小伙伴随意找来的石头临时抱佛脚，过河就像初学踩钢丝绳的老顽童，一不留神便落水打湿鞋裤。我记得佘驼背过河时又摔过两次，后来就没了音讯。

小学毕业那年，我约了十几个同学一起乘船去长江对岸的石宝寨游玩，过了另一处跳蹬河，离我住的老院子不过一两公里地。搭在河里的石头，一个个像露出水面的乌龟壳，排列整齐，间隔统一，小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像跳绳一样跳跳就过去了。

最让人惊叹的是，那段河床全部是裸露的大石坡，石坡上簸箕大小的浅水凼，恰似洪水流过时惊现的漩涡。潺潺流水向石板坡下段聚集，轰隆一声冲下悬崖，激起浪花飞扬千层波浪。后来知道，那叫瀑布。瀑布下方还有一个简易的小型水泵站，依靠高处引流的水冲击电动机，带动打米机运转。小时候，我陪着母亲背着晒干的稻谷去过几次。

走近一看，这段跳蹬石也不见了。但滚石碾米的大石盘还在，兼备拦水和行人的人字形条石路路基还在，引流给机器把谷子变成大米的断壁边围堰还在，上世纪重建的人行石板桥还在。本世纪新建的公路桥架在峡谷之上，人车通行一并解决了。

站在河边，三桥尽收眼底，解读着这片土地的四季轮回、时代变迁，以及藏在自己心底的美丽童话。

那天，一场暴风雨之后，洪水退去，阳光灿烂。全班同学手牵手，脚靠脚，一步一回头跨过跳蹬河。紧张，羞涩，激动，欢快，我期盼过河时间慢一点，又担心想入非非落水被冲走。瀑布下方的深水塘，可比我们老院子门前的大得多、深得多。不过，那过河的场景，要是放在今天，咔嚓咔嚓拍出来，一定是一幅幅绝美的剪影，像蝴蝶飞舞，像木偶奇遇。

初生牛犊不怕虎，情窦初开向太阳。河边长大的娃似乎天生习水，每次过河的时候，总想着有谁不慎落水，必定挺身而出，躺在床上还偶尔做着英雄救美的美梦，却也真挚纯洁勇敢。

就在那一次，我被一个女同学踩痛了脚背。后来上了初中，我俩成了同桌，课间操做完后回到教室，当我的手伸进课桌拿书时，总能触碰到几个水果，那是她偷偷把藏在书包里的自家瓜果，从课桌里边塞过来的。前几次都会用眼瞟她，她却目不斜视。突然哪天瓜果没有了，反而有失落感了。

可惜，这片裸露的石岩被切割了，就地取材，用在建桥修路上。否则，这里大抵会成为西沱古镇周边游最热闹的打卡点之一。

老院子后面是海拔一千多米高的七耀山脉，半山腰间有一个泉眼，小时候我去看过几次，澎湃汹涌，水质清澈，水量很大，一路奔腾，成就了大山深处三级水电站，成就了河谷平原生生不息的若干老院子。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条大河从跳蹬石大石坡开始，连跳三级注入长江，像天造地设的一对新人走进婚姻殿堂，缘分满满，跟这条大河在山上成就的三级水电站，实现了完美的首尾照应，有了归属感。

我来到大河与长江交汇处的山梁上，眼前一亮，以前的坟山荒坡长满了大片绿油油的青菜，田坎上的柠檬树挂满了金灿灿的果子，几艘客轮货船先后游进眼前烟波浩渺的江面，蓝天白云下，对岸的石宝寨恰似一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水天一色，微风拂面，绿海浓郁，感觉置身于画卷中徜徉，在负氧离子的发源地陶醉。

其实，我说的老院子不是坐北朝南坐东朝西合围而成的楼庭别院，而是二三十户人家各自的土墙或者竹木结构的老房子合围而成的小院子。中间是公用的地坝，用于晾晒谷物、开会、玩耍。每天吃饭时间，各家人端起饭碗坐在门口，一边吃饭一边聊天，随意串门。遇到春节，地坝就是舞台，跳绳、摔跤、滚铁环、放鞭炮……好不热闹。

我问老妈，假如老院子还在，愿不愿意回去住？她笑笑说，肯定不愿意了，安置小区的地坝比原来大十倍，院子比原来大十倍，谁家有事来捧场的人多十倍，还有政府发的社保金。

我的乡愁有点愁，我的乡愁有喜乐。老妈说的十倍，固然是她大字不识的概念，讲究十全十美。

腊月三十过了，己巳年已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