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海子 在那里的天空上,先后有两朵云一直静默着。无论刮多大的风,那云朵只是在风的摇晃里变换身姿,绝不离开它飘悬的位置。就如我们内心深处的乡愁,深深地扎根于某个特定的地方。 这两朵云,是生养我的陈家塆那个小村里的两棵大树的树冠。一个是皂角树的,另一个是麻柳树的。 父亲告诉我,据我的爷爷讲,他爷爷的爷爷迁居到陈家塆时,那棵皂角树就已经如此高大。因此,皂角树成为陈家塆的地理标志——外出的或熟悉陈家塆的人,在很远处只要望见一朵团状的云朵,静静地悬挂在天与地之间,那朵云下,一定就是陈家塆了。 我未曾见过爷爷,他在陈家塆还未有我的时候便已离世。我记事起,每逢清明节或家族中有重大事情,我们才会前往爷爷的墓前祭拜。在我眼中,那棵皂角树依旧如爷爷眼里的那般高大,不像我,每年都在生长。 我从有记忆开始,每到深秋,皂荚成熟落地时,我就会去捡拾地上的皂荚。母亲会用我捡来的皂荚洗衣服和被褥。多余的皂荚则被熬制成皂荚膏,供家人洗头洗澡。那棵皂角树仿佛拥有无尽的皂荚,从深秋到整个冬天,陈家塆的孩子们都在树下捡拾。皂角树落叶与落皂荚几乎同时进行,因此我们在捡拾皂荚的时候,又会在树下仰着头数树上的其他季节里被树叶严严实实遮藏着的鸟窝。 皂角树上的鸟窝众多,我们从未数清过。 我想,在我们捡拾皂荚和数鸟窝的时候,是这棵皂角树最快乐的时光。否则,为何它总是不紧不慢地将皂荚撒落,逗来孩子们一次次地捡拾;为何它的叶子总是慢慢掉落,让我们在数鸟窝时数得迷糊不清。而它则在风里,用余下的皂荚敲打着树枝,发出愉悦的声响。见过这棵皂角树的陈家塆的孩子,都梦想着爬上皂角树,数清树上的鸟窝。然而,这棵皂角树实在太高大了,即使我在梦中用几把长竹梯连接起来,也难以触及它的枝丫,更不用说数清鸟窝。 在我们不捡皂荚和数鸟窝的时光里,皂角树总有它自己的忙。春天,它忙着发芽开花,偶尔与路过的云朵聊上几句。云朵匆匆离去后,它又忙着为新来的鸟儿安排树枝筑巢。夏天未到,它便已枝繁叶茂,树冠中的鸟窝里也有了新生的小鸟。此时的皂角树更忙得不亦乐乎,要照看窝里的小鸟,还要劝解它们无休止地吵闹。外出觅食的鸟儿父母飞进飞出,使得皂角树的枝丫一直摇晃不停,没有静止的时刻。 陈家塆的人们特别喜欢皂角树上的鸟鸣,他们总是随着清晨第一声鸟鸣起床。此时太阳尚未升起,在微光中,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新,就像皂角树上传出的清脆干净的鸟鸣。而当最后一只归鸟飞入皂角树的树冠,夕阳刚好沉入远处的山头。此时,一切都变得安静,陈家塆的灯火三三两两地亮起来,如同安稳夜空中逐渐多起来的星光。 这一年的冬天,落光叶后的皂角树上依旧挂满了皂荚。风大时,近处的人们能听到皂荚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本应在深秋就该掉落的皂荚,像是着了魔,它们如一把把窄窄的生锈弯刀,牢牢地挂在枝头,风吹过它们的时候,它们彼此碰撞时发出的声响是那么腐朽和沉郁,以至于来捡拾皂荚的孩子,看着树枝上挂着的皂荚,空手而归时都露出一副伤心的模样。到了第二年春末,皂角树似乎忘记了发芽,它偌大的树干,以及那些挂着的皂荚,还有树上密密麻麻的鸟窝,像被丢弃在旷野里的巨大的垃圾堆,并在风雨里开始生长苔藓、腐败。以前住在窝里的鸟们,也不知去了哪里。 九十多岁的幺爷爷说,皂角树其实在夏末的时候就老死了,它没有熬到秋天。它树上的皂荚,没有成熟就蔫了,以至于不能瓜熟蒂落。他继续念叨:“我还是孩子时,就开始在树下捡皂荚,跟你们一样,喜欢数树上的鸟窝。九十多年了,它似乎从未长大长高。它走了,从远处看不见它撑出的‘云’,人就像丢了魂,少了定心……” 幺爷爷在念叨,风吹着皂角树的皂荚噼啪作响,仿佛是两位老人隔着时空对话。 幺爷爷:“老人家,你究竟多大岁数了?” 皂角树:“记不清了,有陈家塆就有我了,陈家塆到现在有多少岁我就多少岁。” 幺爷爷:“我小时候捡皂荚的时候,就在数鸟窝。你身上究竟有多少鸟窝?” 皂角树:“我也数不清啊,来来去去的鸟儿太多了……” 幺爷爷:“老人家,你安心走好。我到了时候还来陪你,我们在陈家塆的另一个地方,你还作云般高,我还来你脚下捡拾你的皂荚,数你的鸟窝。” 风又起了,皂角树的回答才随风缓缓过来,幺爷爷没听清,只觉得那噼啪噼啪的声音,像孙辈们遇到欢乐了,在鼓小手掌。 或许是因为我们使用皂荚太彻底,以至于皂角树寿终正寝后,没有留下皂荚里的种子,致使陈家塆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了皂角树。不过,皂角树仿佛始终耸立在那里——陈家湾人从远处归来时,总要眺望那个地方。 多年后,陈家湾又有了另一棵地标树,它是麻柳树。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从几十公里外的亲戚家讨来的树苗,为方便摘它的叶子给儿子熬水泡澡治疗皮肤瘙痒,才栽种在院坝边的。 成为地标树的它没有皂角树高大。但它四季常绿,撑出的那朵云一年四季都很严实,不像先前那棵皂角树撑出的云,在冬天的时候总要疏漏出些光阴。当然,麻柳树上也有鸟窝在树枝上四季常驻。还有,它开花的时候,有人架上梯子,用长长的竹竿去打它的花,用来和上米面做粑粑解馋;它的铜钱状荚果,有人用来做药引;它的叶子还有人用竹竿打下来熬水泡澡治疗皮肤瘙痒。 麻柳树距离老死的皂角树约800米远。麻柳树的周边,有它掉在地上的荚果破壳生长出来的树苗,这些树苗被人挖去栽种在了他们觉得适宜的地方。 有了这棵麻柳树,陈家塆人心里也有了新的牵挂。他们从远处归来,远远地看到麻柳树树冠,就知道那是飘在陈家塆天空的另一朵云。 云下,是小葱小蒜的日子,磕磕绊绊的时光,是家。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