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进峰

1987年霜降那天，天边还挂着启明星，刚满18岁的我已按捺不住从炕头跃起。穿上前一天刚从乡武装部领回的崭新军装，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铜扣子映着煤油灯的光，在镜中闪成几粒星子。母亲端着葱花面片汤的手微微发颤，热雾在皱纹里游走。母亲说：“吃了这碗离家面，不知啥时候再能再吃上妈做的饭。”我分明瞧见母亲眼角的湿润，她却偏要挤出个颤巍巍的笑脸。

吃过母亲的那碗送行面，家乡晨雾还未散尽，母亲便将我送到了乡武装部。送行的乡武装部蒋部长和我们同乡入伍的几个新兵，一同坐上了解放牌卡车奔向杨凌镇。当灰扑扑的城墙撞进视线时，街边店铺涌出潮水般的歌声：“这是心灵的安慰，不是物欲的追求，朝向遥远的旅程，不要作短暂停留……”张蔷的《月光迪斯科》像把金钥匙，“咔嗒”拧开了我们蒙尘的心扉。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哼唱中，蒋部长扯着嗓子喊：“都听见没有？要像歌里唱的‘朝向遥远的旅程，不要作短暂停留’！希望你们在部队建功立业，为家乡争光，早日将立功的喜报传回家乡！”

在那个年代，农家孩子很少能够听到流行歌曲。这首歌曲优美的旋律和振奋人心的歌词，震撼着我的心灵，激励着远行的我。我暗暗发誓，要像歌词中所唱的“朝向遥远的旅程，不要作短暂停留。”一定要在部队干出成绩，为祖国站好岗放好哨，守护好千家万户的平安与幸福！

踏上开往部队的火车，母亲在站台上向我挥手。火车徐徐启动，我打开车窗，听到母亲说：“你听到火车站播放的歌曲了吗？‘这是心灵的安慰，不是物欲的追求，朝向遥远的旅程，不要作短暂停留。’记住，要严格遵守部队的纪律，不要追求物欲，不要天天盼着回家，要在部队干出成绩……”

母亲跟着火车奔跑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我从车窗看到母亲抬起胳膊擦眼泪……母亲沙哑的叮咛混着《月光迪斯科》的余韵，在我喉间酿成咸涩的露珠。北上的列车穿过华北平原，钢轨与车轮的撞击声里，我反复咀嚼着那句“朝向遥远的旅程，不要作短暂停留”。

在新兵连的第三个周六，我们吃过晚饭后，一阵集合号响起，我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来到训练场上。原来，训练场上早已架起了银幕，这是要让我们观看电影呀！随着指导员一声令下：“坐下！”我们齐刷刷地坐在银幕前。

幕布上漫开《让世界充满爱》的旋律，暖黄的灯光像融化的蜜，浸润着百名歌星工装牛仔裤的剪影。可当银幕切到百名歌手同唱“我们同欢乐，我们同忍受”时，我分明听见后排有人在抽鼻子。崔健的太空步从第三排斜斜划出，像刺破阴云的流星，而韦唯的红夹克在黑白画面里烧成火把，照见二十岁的蔡国庆睫毛上凝着霜——原来流行歌曲也能这般庄重。

此后，我在橄榄绿浸透的岁月里，这首歌总在至暗时刻叩响心门。无论是滔滔洪水，还是雪崩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告诉你不再孤单”的和声便从记忆深处涌来。我与无数身着橄榄绿的军人和死神赛跑，筑起一道道坚固的长城，守护着人民的安宁。转业后，我时常戴着党员红袖章热心帮助别人，寒夜里总不自觉哼起“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前日整理旧物，三等功勋章与泛黄的歌谱静静躺在桃木匣里。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恍若当年新兵连的白杨。手机突然振动，社区志愿者群里弹出消息：“暴雨红色预警，请党员突击队集合！”扣上老式军用水壶的瞬间，我听见三十八年前的卡车穿过晨雾，听见百万人合唱的洪流漫过时光堤岸。

（作者单位：银川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