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也过去了三年，但一路上看见的鸟窝及那特殊的眼神，我始终忘不了。

（一）

军山是我们赴湖北两所监狱开展帮教活动的第一站。

2016年3月，从重庆到上海的高速公路，一路水来一路山，一路油菜花盛开得让春天都打了嗝。湖北荆州古城没有让我们停下脚步，倒是那高速公路旁密密麻麻的树木，不算高大，不算粗状，更算不上挺拔，但却给我们枯燥乏味的行程带来了一点趣味。那树枝伸得直直的，没有片片绿色树叶，一根根大小不一的枝丫，由下往上呈灯笼形状神展开，那些枝丫上筑着一窝窝鸟巢。那些鸟巢快速从我的车窗外飞过，来不及看清它们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一直到服务区停下来后，我才仔细地观察了服务区树上那些鸟巢，由一根一根小树枝、一片一片小树叶，密密匝匝地组合在一起，这组合不是简单的堆砌，而是有机地、巧妙地构在一块儿，适合鸟儿生存的地方，是鸟儿的家。窝里的鸟儿伸出来看了我几眼，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便没了后续。

一路上，我看见了路旁树枝上的鸟窝不少，却几乎没有看见飞翔的鸟儿，即使偶有，也是形单影只，难道天空不够大，容不下群鸟飞过？带着这个疑问，一路紧赶慢赶到了湖北武汉边上的军山镇。这名字也带着一些庄严、肃穆的意味，还真是，这个地方路人皆知是湖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是一所高墙内的特殊学校。刚下高速公路出口，那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的密密电网，预示着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应湖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之邀，我们去开展帮教活动。重庆綦江籍王小明（化名）因在湖北运输毒品罪被判刑入狱。王小明家庭困难，父亲因照顾爷爷而没有办法外出打工，一直在家种田，母亲十多年前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讯，当年入狱时还是未成年人的王小明，现在已成人，因其改造期间表现较好，很快就要刑满释放了。所里联系了当地的企业家，捐赠了5000元，由于王小明的父亲无法前往，按照规定，他是没法直接收下的，于是让我们代表地方政府代为收下捐款，并对他进行帮教。

第二天，湖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举行了2015年改造积极分子和“新程之星”表彰大会，我作为特邀嘉宾参加。这是一个特殊的会场，手机等电子产品都不能带，钢铁般的大门，武装警察的严密守护，一个小小的铁门像是守候的春天，外面是春意盎然，里面则有点落木萧萧。那些敲锣打鼓的小伙子小姑娘，恍惚一看还真不像服刑人员，但脸上稚气未脱的样子和穿着表明，他们是未成年犯。尽管锣鼓喧天，听起来声音差别不大，可这样的场合真的是另一种酸楚。

会场坐着一排一排服刑人员，门口是荷枪实弹的警察，但外边有一排小小年纪的男孩子、女孩子，她们穿着整齐划一的服刑人员服装，手里捧着一束束鲜花，她们坐在嘉宾的旁边，我看了一眼又一眼，心里真不是味道。

表彰大会上的“新程之星”环节是重中之重，那是10个在技术、学习、创新、节约、孝义等方面都改造比较好的榜样，“新程”的意思就是新的旅程，他们犯了罪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全社会也应该给他们一个新的未来和前途，改造好了重新回归社会。那10个未成年犯一脸茫然无知地捧着鲜花走上台，满脸的稚气而非可爱，也不知当年他们是怎么犯罪的。

我代表地方政府等待上台，那个受赠对象就在我的身边，是我家乡的人，需要帮教，但不是我们一个机构在帮教，需要全社会共同帮助，这次湖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就是发动社会各方力量来做这件事的。按规定，我也没有过多的询问。上去代为接受的5000元真的是沉甸甸的，揣在怀里暖暖的。

我没有再去问他的过去，再过几个月他就刑满释放了，那就算是一个回到社会正常的人，5000元虽然算不上多，还总可以为他的回归奠定一点点基础，我们作为这捐赠款项的临时保管者，也希望它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离开湖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我的心没有离开那个受赠的人。返回的路上，我一直在看那路边树枝上的一个个鸟窝，窝头的鸟儿还是非常少，还是没有翱翔空中的大鸟。

鸟窝是空的，那些小小的鸟儿到什么地方去呢？它们也有家不可回吗？

两个月后，王小明刑满释放回到老家，算是有家可回。他领去了企业捐赠的资助金，我鼓励他就地打工，照顾家人。一个月的时间还没到，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在东部新城的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儿，感谢我们的大力帮助。其实，我内心是有愧的，尽管悄悄地做了一些工作，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春节前一天，我突然又接到他的电话，说是打工中受了伤，老板耍赖不想赔钱，寻求我们的帮助。我庚即安排法律援助中心了解情况，全力帮助他及家人过好春节，让他回来的第一个春节要像一个节。

（二）

沙洋广华是一座监狱，在湖北省潜江市广华镇，是我们此行的第二站。

我们去的理由很简单，那里关押有重庆綦江藉服刑人员，人数不多，好像几个人，可都是刑期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他们每年都会在春节前后写信给家乡，报告自己的改造情况，我们也会照正常的工作方式回复他本人，告诉他家乡的经济社会发展情况，让他好好接受改造，用实际行动来赎自己的罪行。为了真正地搞好帮教工作，为社会稳定做好我们职责范围内的事，监狱方邀请我们去一趟沙洋广华。

从军山到广华，一路平坦坦，江汉平原的风骨铮铮完全展现出来。油菜花开得艳艳的，花枝也比故乡的要大一些、高一些，因为花枝高了，经不住风的吹拂。一路上，惊艳的油菜花是一绝，可在我脑海里从不曾离开的，确实那树枝上的一个个鸟窝，仿佛在提示我什么。

那油菜花盛开的隔壁，就是沙洋广华监狱。

这是一座历史很久的现代化、规范化、文明程度高的监狱。

我们按照监狱的管理规定办理好手续，走进这所特殊的学校。学校里有两个大大的车间，一个是电子产品装备车间，那些服刑人员整齐地坐在工艺流程的小桌子前，认真地梳理着一丝一线的产品，动作是军事化的，服装是统一的，全都在警察的监督管理下。另外一个车间是缝纫车间，工人全是服刑人员，同样有严格的管理模式，一排一排的学员固定在相应的岗位，一板一眼做着自己的工作。穿过两栋生产车间，看了服刑人员生活的地方，食堂、宿舍与外面也没有完全不一样的，有的只是宿舍每一层都有民警管理，图书室、心理咨询室有专业的设备，宿舍里的被盖折叠起来，四只角上棱上线，每栋宿舍外面有个篮球场，但都是单独管制。走进监狱的综合教学楼，与别的学校差别不大，我们与要见的四个綦江藉服刑人员见了面，他们都是因为贩卖运输毒品罪而判的刑，刑期都不短，且都是从南方监狱转过来的，他们每年都会跟地方政府司法行政部门写信报告改造情况。

我们向他们介绍了家乡近几年的经济社会发展状况以及各种帮扶政策，但帮教活动不能够到此为止，也想了解他们的过去、将来。他们大都是企业改制下岗后到了广州去的，企业效益不好，想一夜暴富而走上了犯罪的路，不是一般的犯罪，是贩毒、运输毒品罪的重罪，受到法律制裁后，能够认罪，积极悔罪改造，可家里的人几乎不过问，逢年过节也没有来看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我们的到来让他们掉下了眼泪，说话都是颤颤巍巍的，一句不接一句，但内心的起伏是明显看得见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活：我们是家乡人，有家乡人来看他们，那是一种幸福。家乡的变化他们想都想不到，十几年，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们只是想在监狱里学好一门技术活儿，今后回到社会重新做人时，也算有一门手艺求生，监狱给了他们机会，并专门培训。社会保险、失业保险等许多政策都已经有所变化，他们有一些了解，但耽心多于了解，怕回到社会没有着落。我们也不敢超越政策去回答他们，只是要求他们先把自己改造好，努力争取减刑，早日回归社会。

半小时的见面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像是一晃而过。

当年的路，是他们自选的，必须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当年他们犯下的罪行，必须要接受法律的制裁，不论是什么原因？都不是犯罪的理由，更不是借口。但是，当他们认罪积极改造了，社会也应该多一些关爱，给足他们回归社会后的尊严。

穷，一定不是犯罪的根源，他们犯罪不可谅解。但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有生命的人，需要尊严也需要尊重，需要社会的阳光雨露。现在，国家的一些政策虽然还难以覆盖到这一个个特殊的角落，好在阳光也开始从枝蔓中稀蔬落下来，慢慢照耀。

有了这一束阳光，我相信社会大家庭的温暖，能够让那些特殊学校里的特殊学员重新做人，给社会一份和谐、一个稳定的根基。

离开沙洋广华监狱，那几个服刑人员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那大墙外树枝上的鸟窝是鸟儿的家，可哪里才是他们的家呢？

离开沙洋广华监狱，我们真的觉得肩上这份担子更沉了，不是稻谷，是责任。

（◎刘泽安 作者系綦江区文联主席）